英国马戛尔尼使团画家威廉·亚历山大所画的西直门,包括瓮城和护城河等。从该图可以看出,清代的仍然是一个水源比较充沛的城市,护城河还能看见舟楫往返。
15世纪《马可·波罗游记》抄本中的汗八里地图,地图中部是欧洲人想象中的忽必烈,为欧洲哥特式城堡和蒙古包的混合体。
一扇神奇的门,清朝官员邀请欧洲人参观城(远处背景),八旗兵列队欢迎。此图是启蒙时期欧洲人所想象的友好帝都。
古都以其宏大的气魄和多元的文化格局而著称于世,是外国文献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中国城市之一,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外国人眼中的异域中国形象。历史上来京的旅行家、传教士、商人、、军人、记者、作家等,从各个角度介绍了中华帝京的历史文化和风土人情。外国人观察的角度和方法和国人有异,“他者”的文化定位和思维习惯塑造出了古都的独特形象。
游记最早提及的是意大利人马可·波罗。1275年马可·波罗到上都(即府),而后在中国游历达17年之久。在其,鲁斯梯谦的《游记》(约1299年)中,“东方帝都”第一次以“汗八里”(Cambaluc,意为帝王之城)的名称出现在欧洲游记中。
旅行家马可·波罗赞叹新建成的道:“街道甚直,此端可见彼端,盖其布置,使此门可由街道远望彼门也。……全城中划地为方形,划线整齐。全城地面规划犹如棋盘。其美善之极,未可言宣。”这点明了汗八里设计规划的一大特色,它与欧洲城市街道多以河流而弯曲,以、为中心向外形成放射状大相径庭。
此外,马可·波罗还叙述了汗八里经济的繁盛,称其为“可以想见的最繁华地方”。作为中国最大的“国际都会”:“有各地来往之外国人,或来入贡方物,或来售货宫中。所以城内外皆有华屋巨屋,而数众之显贵邸舍,尚未计焉。”汗八里作为“商业繁盛之城”,“外国巨价异物,百物之输入此城者,世界诸城与比”。
从马可·波罗开始,汗八里作为繁华的“世界都市之都”,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们不仅羡慕“大汗”这位王者之王,称他为天下最强大的君主,更向往其梦幻般的帝苑奢华,把这个遥远、飘渺的帝都想象成一座“黄金城”。
《马可·波罗游记》问世后虽广为流传,但当时的西人并不完全相信书中对“东方帝都”的描述,这也为后世的游记作家提供了更多发挥的空间。
1322年,意大利方济会修士鄂多立克来华。他在居留3年,回国后了《东游记》(1330年),此书并补充了马可·波罗的叙述。因其从南亚进入中国,鄂多立克称为大都(Taydo),是一座“高贵的城市”。鄂多立克称大汗的“悉全世界之最美者……其内有二十四根金柱;墙上均悬挂着红色皮革,据称系最佳者。”从游记叙述中,我们不难体会其浓重的情怀,这和理应恪守方济会托钵僧艰苦生活的修士风格明显相悖。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着帝都文化对西人强大的影响和作用。
中世纪晚期视野中的汗八里,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城市。一些旅行者带回的真实信息,受到读者的怀疑,而一些符合教传统与英雄传奇的虚构故事,却被当作真实广为流传。《鄂多立克东游记》和《曼德维尔游记》(约1350年)便是鲜明的对比。我们今天可以看到的手抄本《马可·波罗游记》有140余种,《鄂多立克东游记》有70余种,而《曼德维尔游记》却达300多种。
《曼德维尔游记》的作者没有到过中国,书中关于帝都的描写,多从鄂多立克的游记脱胎出来,只是更加离奇,赞叹之情也更为强烈:世界上最强大的君主,以及他那布满黄金珍石、香飘四溢的雄伟。因其虚构,这部浸润教教义和骑士的散文小说,才能更真切地反映西人集体无意识中的帝都想象。
曼德维尔有着一种将素材梦幻化的本领,他成功地将关于东方帝都的零碎传说整合成型。如鄂多立克告诉人们:大汉宫廷的变戏法者如何让金杯盛满酒在空中飞行,并使之自行到达赴宴者嘴边,曼德维尔认为这尚不足以激动,转而引入了能够把白昼变成黑夜、把黑夜变成白昼的巫师,他们还能创造出娇媚的少女翩翩起舞、英武的骑士厮杀比武。在描写帝都内的和园林时,曼德维尔大量使用兽皮、黄金、钻石、珍珠、美酒、水晶、玛瑙等物品来装饰渲染,几乎要穷尽一切华丽辞藻来刻画帝苑奢华。或许正是这童话般的幻想强烈地刺激着西人的神经,撩起了他们的浪漫幻想,满足了他们心理上对、财富、珍宝的与艳羡。因此,尽管曼德维尔的游记经不起推敲,但时人仍视之为奇文,为之洛阳纸贵,其深层的人性是不言自明的。因此,在充满奇迹的故事中,东方帝都的真实形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如何演变为与传说,如何作为“他者”体现着中世纪晚期欧洲文化中的。
随着元帝国的崩溃,中亚帖木儿帝国对交通的阻隔,西人对中国的了解停顿了近两个世纪。新航开辟后,葡萄牙和西班牙的探险者和传教者最先来到中国。通过海来到中国的欧洲人在消化和丰富中世纪传统的同时,逐渐塑造出一个地理意义上的“天城”镜像。
据笔者资料所及,第一个向欧洲人“东方帝都”新消息的是葡萄牙人托梅·皮雷斯。1517年,他以葡萄牙第一位赴华使节的身份出使中国,先至广州。1520年,进京朝觐明武。皮雷斯编著的《东方诸国记》(1515年)是地理大发现之后,欧洲人第一本详尽描述东方(包括中国)的著作。因《东方诸国记》成书在出使之前,所以皮雷斯有关东方帝都的叙述依然属于传说范畴:“城中居民、贵族众多,骏马触目皆是,不可胜数。”当描写紫禁城内的时,他更是没有脱离中世纪的幻想模式:“使臣们觐见时,只能隔着一道帷幕窥视那模糊不清的身影……如果使臣们献给的礼物值一千,那么就会加倍地赐还。”皮雷斯笔下的不仅保存着“大汗”的威严,更浸染着神秘的“禁城”色彩。
除使团外,当时来华的西人只能在广州沿海居住和贸易。因此,在他们的游记中,经常表现出对“天城”的向往之情,希冀一睹传说中的帝都风采,毕竟过去梦幻般的叙述深深影响着他们。在这一时期,葡萄牙人费尔南·门德斯·平托曾到游历。他的《游记》(1576年)在当时的影响堪与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相比,迄今译本已达170多种,人们更多把它看成是一部融真实与想象于一体的小说。平托认为“无论从规模、文明程度、富裕水平和财富来看,还是从其他值得提及的各个方面来讲,城都堪称世界都市之都”。在结尾,他总结道:“我们不能把想象成是罗马、威尼斯、巴黎、伦敦、塞维利亚、,或是欧洲众多名城中的任何一个……然而我敢断言,所有这些城市都无法与大最细微的东西相比,更难与各方面的宏大规模与气势相提并论,诸如雄伟壮观的建筑,用之不竭的财富,极其充沛的各种必需品,难以计数的人口、交易、船只、司法情况,国家的治理,宫廷的平稳等。”众所周知,乌托邦最大的特点之一是健全而人性化的司法制度。平托虽是作为囚犯从南京到的,但依然赞美完美的社会保障制度和严明的司法制度,这证明“天城”在其心目中的乌托邦色彩是何等浓重。
尽管严格管制人的活动,但作为东方大国的首都,它始终吸引着大批传教士的进入。从17世纪初到18世纪,欧洲人所知的情况,主要来自意大利、比利时、、法国的会士报告。许多学者型的会士不仅通晓汉语,也熟悉中国传统习俗,并赢得了中国和官员的信任。由于国家在修历、造炮、外交和为皇室服务方面的需要,作为中华帝国、文化中心和最高者居住地的,成为传教士施展其各方面才华的最佳场所。入禁城心脏的会士向欧洲发回了大量书信和报告,这些书信不仅作为会的内部通讯,还要对其他修会以及广大社会公布。它逐渐揭开了罩在“东方帝都”上的神秘面纱。此时,历史文化和秩序逐渐渗入帝都形象,作为圣哲文化与贤明的重要代表,它开始扮演精英文化中的城市理想,很多人甚至认为中华帝国京都的管理可以作为欧洲城市管理的范型。
意大利人利玛窦是第一位到达的会士。虽然,他给欧洲的并不全是对帝都的赞誉。譬如他认为:“城的规模、城中房屋的规划、公共建筑的结构及城防沟垒,都远逊于南京。”但这并不影响后来会士对愈来愈多的赞誉之词。
在会士的笔下,人终于得以看到较清晰的面貌。其中,描写最为详细的当属1668年葡萄牙传教士安文思出版的《中国新史》。安文思于1648年入京,一住29年。该书用五个章节介绍“之宏伟”。的内城被称作“满人城”,外城被称作“汉人城”,在内城之内还有皇城和紫禁城。紫禁城内是,其体量之大俨然是一座城市,红墙黄顶,气度非凡,置身于其中便自觉渺小。“老城和新城的街道都挤满了人,大街小巷、边远角落和中心地方都一样。到处都是人群,除欧洲的市集和外简直没有可以与之相比的”。
在整个18世纪,一直回响着对中国的少数派声音,主要针对中国的、、封闭与停滞。作为首都的,自然也出现了不少贬抑之辞。
最早的荷兰使团就曾对的某些方面留下了不良印象。1655年,荷兰东印度公司派特使约翰·纽霍夫前往谒见清朝顺治,试图叩开中华帝国的贸易大门,然而这次历时两年的旅途最终却功亏一篑。1665年,纽霍夫在出版了一本附有一百多幅插图的游记—《从荷兰东印度公司派往鞑靼国谒见中国的外交使团》,此书在当时流传广泛,影响极大。插图中的城壮丽宛如仙境。在盛赞之后,他也毫不留情地糟糕的饮食:在礼部的招待宴会上,肉看起来又黑又脏,让人忍不住怀疑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些官员压根没有餐具或盘子,而是直接就着他们面前的菜盘吃。更有甚者,一位高级官员还问荷兰使节是否想将剩菜打包带回,当得到否定的答复后,翻译立刻将使节桌上的残羹冷炙包卷一空带回家,“在此过程中散发出一股令人闻之欲呕的气味”。整体而言,根本无法媲美巴黎、罗马、,气候更是令人难以,特别是遇到坏天气,而的风沙更是个历史问题。
十八世纪英国作家·笛福对进行了的,在《鲁宾逊漂流记续编》里,鲁宾逊来到了中国。作者花很少的笔墨来描写主人公在的行踪,只用简单的几句话就打发了:“我不知道这地方有任何事情会叫我高兴或难过,一点也不会”,“这个城市与欧洲城市比较而言,搞得很糟”。过去的旅行家来到,无不赞叹“的城墙远比欧洲城市的城墙雄伟”,可在鲁宾逊眼中,这种建筑没有任何用处,就连长城也只不过是一座大而无当的建筑:用两个连的坑道兵就能在十天内弄垮这城墙;或者彻底把它炸飞,连痕迹也不留。笛福之所以将和中国贬抑至此,原因是多方面的:他作为一个英国国教者,肯定不愿意相信会士对中国的赞美,故反其道而行之;同时,笛福及其笔下的鲁宾逊代表了资产阶级上升时期那种旺盛而自信的,这决定其不屑欣赏古远而与英国资产阶级眼下利益无关的东西。这一变化也预示着一个世纪以后,欧洲文化中心论的日益泛滥。
从19世纪开始,在成了贬值的东方偶像,与之声纷至沓来。造成这种变化的,主要不是的现实,而是文化与贸易、、军事关系方面的变故。会士因“礼仪之争”在遭受,他们不再一味那片“和谐、有序的乐土”,之声不绝于耳,从此失去了它在欧洲最有力的赞美者;在中国做买卖不顺利的欧洲商人充满怨恨的报告,也逐渐改变了的形象;的衰落对比欧洲城市文明的进步,他们有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优越感。促成重大反差的导火索便是马戛尔尼使团访华。这支由400多人组成的庞大使团,整整耗费两年时间(1792年-1794年)却无功而返。作为大英帝国的,他们虽然承认“整个约比现在扩建的伦敦大三分之一”,但“假如一个中国人观光了英国的首都之后做一个的判断,他将会认为,无论从商店、桥梁、广场和公共建筑的规模和国家财富的象征来比较,大的首都伦敦是超过的”。“除了以外,远没有未到之前想象的那么美好”。由此可见,在目中的地位已经开始滑坡,大不如以前了。
清“天朝上国”的自大心态,引发了包括跪见礼仪在内的一系列冲突,英国使团最后被冷眼相待,甚至到了被的边缘。在居留期间,马戛尔尼一行人深受冬季寒冷的。“到了严冬季节,日间温度永远在零度以下,夜间一般是零下二十几度”。几个使团因不适应气候而病倒。再加上外交上的失败,他们自嘲道:“我们如同乞丐一般地进入,如同囚犯一般地居住在那里,如同贼寇一般地离开那里。”这也证明了前人关于中国朝廷款待来使的大方说法,是何等的天真而又不符实际。
鸦片战争以后,描写的作品大量涌现。对的态度由喜好到厌恶,由到,由好奇到。较为公允的性评价可以通过《泰晤士报》驻京20多年(1897年-1918年)的记者莫理循的报道中读到:“是座‘充满神奇而又破烂的城市’。城墙拱卫着的城池内是红墙黄瓦的皇城。皇城里又有红墙围着的紫禁城。紫禁城里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美不胜收,其中最重要的是。任何人未经批准擅自通过紫禁城的任何一,要受鞭刑100下;误闯任何一座,都要被处绞刑。城的城墙有雉堞状的胸墙,是欧洲人散步的好场所,因为你可以远离狭窄街道的尘土。城里除区外,到处都没有卫生设施。街道都没铺面,走起来尘土飞扬,烂泥没到踝部。”莫理循曾居住在王府井大街西一所四合院里,由于他的名气,这条著名的商业街曾一度被称做“莫理循大街”。他对的是比较中肯的。
20世纪前半期的似乎成了外国人的“天堂之城”,一大批人带着怀旧和猎奇心态对这段时期的大写特写。有趣的是,此时的帝都形象与中国的时局异常疏离。在风雨飘摇的清末,以及后来走马灯似的军阀混战中,文化中的形象却体现着“世外隐士”的韵味。
作为1928年以前中国的“首善之地”,成了一个典型的公游乐场。使节生活在与整个城“格格不入”的“的山中城堡”(区)中过着与的生活。此时的作家异常留恋这座美丽的古都。其中一些人,已经培养出对历史文化某些方面的兴趣,后来还成为优秀的汉学家。此时来的还有收藏家、漫游作家、新闻工作者等,他们中大多数人对军阀接二连三的移进迁出漠不关心,其思绪激荡在历史古迹(、城墙、等)和艺术品中。在的西人以不同的方式享受着生活中特有的东方魅力。
此时对的盛赞是主流趋势,如美国作家C·P·菲茨杰拉德的长篇小说《中国的涨潮》中,一位住在的法国老认为“世界上只有两个城市:巴黎和”。关于的城市,两位著名英国作家有着亲身体验。英国作家迪金森曾于1913年来访。6月8日,留居的迪金森给E·M·福斯特写信说:虽然比较脏,“到处是泥塘水泊,即使乘人力车也是不可能的”,但“的房屋精致得无以形容”,“环游,真仿佛置身于意大利一般”。1919年,英国作家毛姆来中国游历了四个月,途经等地,陆续发表一系列涉及中国的作品,如戏剧《苏伊士之东》、散文集《在中国屏风上》等。毛姆来中国最想寻觅的是帝都昔日的荣光,而全然不顾当时中阀割据,的现实。他笔下的是神秘的地方,百姓优雅,风度翩翩,一条商店鳞次栉比的狭窄街道:“许多木雕铺面都有它们精美的格状结构,金碧辉煌。那些精刻细镂的雕花,呈现出一种特有的衰落的豪华。”
最能体现人对建筑文化迷恋的著作当属学者奥斯伍尔德·喜仁龙的《的城墙和城门》(1924年)。它将的城墙和城门作为历史文本来解读,极力去诠释那些灌注在砖石中的中国文化思想:“当你渐渐熟悉这座大城市以后,就会觉得这些城墙是最动魄的古迹—幅员广阔,沉稳雄劲,有一种高屋建瓴、睥睨四邻的气派。”
古城对作家的力甚至一直持续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1944年,德语作家弗里施发表小说《彬或之旅》,表现了希望来生活的主题,其中“抽象的我留在了欧洲,具体的我则到了”。在此处“成了战时人们向往和平安宁的象征”。作品中对蓝色的渲染,如“蓝色的幸福”、“蓝色的水手”、“浅蓝色的清凉”等,更增加了浪漫而又略带忧伤的神秘色彩。这种神秘早在20世纪初作家对帝都的描摹中便已开始出现,半个世纪后,仍然是欧洲中那个美好神秘、未被文明过的原始天堂,在那里,可以找回和谐的。而这也正是作家让“彬”—那个“具体之我”到旅行的真正动机。
每一座城市都会提供颇具深意的度空间,为诸色“读者”提供多角度诠释的机会。总之,在不同时代观念背景下,东方帝都形象是文化界观念视域下认同或否定而构筑的“文化他者”。在马可·波罗时代,汗八里被视为的黄金天堂,中世纪晚期的在大汗的财富中得到传奇般映现。新航的开辟带来了东方帝都的新消息,中华帝国的托起了更具神秘色彩的“天城”。此后,一批批徒为了把的到这个“希望之城”,进行了持久而不懈的努力。各种类型的文本在塑造出一个贤君圣城的典范。然而当启蒙大潮退去,许多叙述却暗含着猎奇和殖民的意味,晚清的京师已经沦为人眼中的“东方巴比伦”,并逐渐退化成东方的中心。清朝后,依然保存着梦幻般的古都余韵。因世界大战而迷惘的精英人士纷纷来到这里,试图寻求失落的家园。与此相呼应,此时文本中的则成为作家内心空间的隐喻。
(作者为天津师范大学副教授。本版图片均选自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的《东方帝都:文化视野中的形象》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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