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部戏里面,我们玩很多有关速度的东西,我们将一秒拉的很长,或者将一个厘米拉到很近,或者很远,其实这个故事,就是在说这个。”
西餐店的菜单上里经常会见到「厨师沙拉」,并不仅仅意味着做这道菜的是厨师,而是指这道菜有着厨师的偏爱,厨师会把他认为最好吃、最有营养的配料放到沙拉里,并用最好的造型呈现给食客。所以去一家西餐厅的时候,不妨点一份厨师沙拉,厨师的烹饪喜好就可以一尝究竟。
每一个厨师都会有自己的独门秘诀,好的食谱是他们出类拔萃的资本;电影的剧本就等同于食谱,是导演把控节奏的根据。就像有天分的厨师不会因循守旧,有天分的导演不会一切按照剧本来执行。他们会抓住自己一瞬间的灵感或哲思,将其赋予影像化的表达,给予电影更鲜活的生命力。但是天才如王家卫,是连剧本都不需要的(其实还是写的)。他可以信誓旦旦地说,「我就是剧本」。
王家卫曾说,他不喜欢写剧本,因为要将脑海中的画面成文字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还不如干脆一点,直接拍出来好了。
而影像本身就是王家卫最有力的语言。王家卫不会过度强调电影的剧作,他会用影像素材代替文本,使其回归叙事的主体地位,再辅之以服装、布景和音乐的设置,用视觉与听觉引导感受,使本就不确定的情节更加飘渺虚幻,营造出王家卫独特的梦幻感。
在「重庆森林」中,你很难看到精巧设计过的情节发展及人物对白,高度生活化不规整的叙事更烘托了影片的主题,即都市人情感的碰撞与疏离。
「重庆森林」的创作缘起于王家卫拍摄「东邪西毒」时的灵感枯竭,于是他决定拍一部都市爱情片来舒缓心情。「重」从策划到拍摄的周期非常短,只有一个多月,剧本就更没有时间去写了。由于没有基本节奏的辅助,已拍摄的很多影像素材不能自洽地在一起,于是王家卫想了一个好办法——用角色的独白将前后情节连接。
独白作为角色内心活动的有声化表达,不仅推动了情节,也是角色内心孤独的与投射,使观者通过耳畔的声音与角色产生共情。同时角色在第一与第三视角中不断切换,更使观者沉浸在影片营造的间离感中。
演员就是好比是沙拉的食材。究竟是洋葱生菜,还是胡萝卜马铃薯,在王家卫的的电影世界中,他们的存在十分重要,但有时候又显得无足轻重。
在灵感的兑现阶段,王家卫会将角色高度的人格化,他会根据角色的特点和性格去挑选那位「唯一」的演员。依据严格标准的选角,往往会带来最完美的艺术效果。扮演「阿菲」的王菲(aka王靖雯)就是最好的例子。王菲作为当红歌星精灵般的可爱外形与不羁的个性,就是阿菲这个角色的最好承载者。
尤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阿菲伴着「California Dreaming」晃头晃脑的片段,她丰富的肢体语言,灵动的眼神,如小鹿乱撞般的自然反应使她与「阿菲」这个角色高度融为一体。
但演员在王家卫的电影体系中又不显得十分重要。不同于陈可辛和侯孝贤等调教演员的高手,王家卫不会过度指导演员去如何表演,他只需要演员完成自己的要求,在表演时只需念出台词并完成他所指定的情境。
所以,演员只作为角色灵魂的载体,并没有太大的发挥空间,但是这也使得演员的表演与整部影片的风格高度统一。作为第一次出演电影的新人,王菲便交出了完美答卷,用本色的演出给予「阿菲」生动的灵魂。
而当演员不能很好的完成任务时,王家卫会用其他技术去营造特定氛围来弥补不足。在拍摄「」时,港姐李嘉欣的第一场戏紧张到发抖,拍了几十条都没过。王家卫与杜可风商量之后,用9.7毫米的鱼眼镜头将李嘉欣的脸变形处理,反而增添了其作为的梦幻感,足见他对于多种表现手法的掌控力。
大多数食客关心的问题,必定是一道菜的色泽是否赏心悦目,摆盘是否规整,情态是否独特。而以视觉艺术为主导的电影,最先吸引观众的也必定是它的影像风格。「重庆森林」便是王家卫最具独特性的一部作品。于我印象最深刻的,应该是开场那段凌厉的追逐戏。王家卫偷师了特吕弗,在这里用了「停格加印」的手法。
他在拍摄时延长,使人物动作变模糊,又在印片过程中把每一格重印二至三回,于是便产生急促断续的节奏,刻意营造出掉帧的观感。再辅之以极为晃动的摄影和神秘色彩的配乐,一个熙攘嘈杂的便栩栩如生地展现在观众面前。
此外,整部影片多次采用镜子的反射区拍摄人物。镜子是角色情绪的投射,更隐喻着角色内心与的抽离,配合着过度的手法,带给观众一种窥视感与不真实感,加重了影片的迷幻氛围。另一点值得探讨的地方是影片冷暖色调的使用。
在何志武与金发女人搭讪的酒吧,画面呈现的是橙的暖色调,一种暧昧的呼之欲出;而在何志武与金发女人分别后以及663与阿菲相遇的快餐店,画面大多使用蓝色的冷色调,营造一种暗恋中刻意保持的距离感。冷暖色调的配合使用,更突显了都市生活的迷乱与不定。
想吃到这道厨师沙拉,只能去,并且要在最热的午后,最拥挤的街头,看喧闹的人群从身边经过,留下无数碰撞与摩擦。「重庆森林」的故事只有在才有可能发生,放到其他任何的城市都是不成立的。
二十世纪后半叶是发展的黄金年代。大量的亚洲移民涌入寻找工作与定居的机会,为这座城市注入了多元而混杂的国际性特征。一些南亚的人们来到淘金、打工,最先落脚的地方便是影片的主要取景地重庆大厦,随后这里便成为了印度、巴基斯坦与非洲人的聚集地,更逐渐形成了一个微缩的国际社会,为影片提供了天衣无缝的大前提。
在重庆大厦有白人毒贩,印度无业游民,更有来自陆港台多地的华人,而这些不同民族的人又可以在包容的大背景下无障碍的共处,这就是都市最显著的特征。何志武在酒吧用四种语言搭讪金发女人就是一个很好的佐证。
正是这种高度多元化的人员构成,使得不同地区的不同文明得以在交流碰撞,更使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成为亚洲经济发展和现代文明的中心。BB机、粤语电影、美国音乐的CD和快餐店、酒吧、机场等多元的文化符号也只有在才能普遍的出现。
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经济的膨胀式发展给予发达的物质文化,使得都市人的意识高度发达,而对于感情也有一种物化的趋向,强调感情必须通过一种介质才能生发。影片中何志武对凤梨罐头的迷恋,炸鱼薯条和厨师沙拉的隐喻,663与房子中的物品谈话,都表现了都市人将感情于物质的依附与寄托。
除此之外,城市化的高速发展对人们的影响还体现在人的身份的剥离。影片在塑造人物时鲜有全名,反而代之以663、阿菲等绰号与编号;人物的着装多为空姐与,的变化就反映着人物身份的变化,更突显了现代生活对人个性化的消解与符号化的趋向,给影片增加了几分存在主义的味道。
另外不能忽视的一点是关于归宿的探讨,关于都市生活中人们「生活在别处」的隐秘向往。可以看出,第二段故事中反复出现的意象是飞机。阿菲疯狂向往着,给663留下了一张手绘机票便离开;663的空姐女友经历了从抛弃663到回到他身边的心理变化过程,影片中飞机的起落就隐喻着空姐的态度变化。
这道菜最显著的回味,便是爱情之味。爱情从来都是难以名状的,但王家卫用这部电影精准地描述了爱情中最缥缈、最不确定的部分。
影片的两段故事都从失恋开始,集中叙述了从相遇直到暧昧的过程。不管是何志武与金发女人,还是663与阿菲,这两段感情中最迷人之处,便是暧昧的临界阶段。影片开头的时间是4月28日晚上九点,何志武在57个小时后爱上了金发女人,这个时间点便是5月1日早上六点。也就是说,从二人在酒吧相遇,再到酒店共处一室,何志武对金发女人的感情始终没有明确。
何志武看粤语长片/吃沙拉/擦高跟鞋等举动,表现这段感情的临界状态下他的犹豫与试探。再看阿菲与663,这段故事中最令人眼前一亮的地方便是阿菲擅闯663的家并为其打扫卫生,她没有直接向本人表达好感,而是用一种迂回侧面的举动来暗示663。
而663沉浸在失恋的郁闷之中,在一段时间后也注意到了家中物品的变化,也就暗示着他明白了阿菲的爱意,并最终对她做出回应。这两段极度暧昧却又无直接表达的片段,便是王家卫的高明之处。他用简单的故事,丰富的影像,生动表达出了爱情中这段最迷人的状态,令人回味无穷。
王家卫在中说:“我的电影看起来很有的特点,但在内核上,它依然带着「东方式」的哲思。”「重庆森林」中东方式的哲思,集中体现在对时间的体察。影片不断强调着时间的推移与期限的迫近,何志武于5月1日罐头过期的期限,663在一年之后等待着阿菲的归来,二者都表现了都市人对于时间的高度。
这也有着一定程度上的意味。回归祖国的期限将至,期限的迫近在无形中也都市人对于时间与发起思考。王家卫用他独特的观察,记录下港人在回归前心理状态的微妙变化。
而影片中的时间也并不是线性的,在第一段故事中,金发女人与阿菲在玩具店擦肩而过,而阿菲给663买玩具发生在金发女人与何志武的故事之后。
这里的阿菲,究竟是不是第二段故事里的阿菲?时间在这里了吗?其实这些并不重要。我猜测,王家卫刻意设置这一处bug,意在表达都市快节奏的生活下的虚幻与不可知。正如王家卫自己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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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人经常说,我和他擦身而过,我和他的距离多少。就整天想抓住什么。我的感觉就是,很多时候,我们的速度太快,很多东西你没有留意到,原来在你的身边,可能对你很重要。但是那个时候,你并没有留意。」
王家卫这道独树一帜的「厨师沙拉」,每一次吃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希望大家都可以来品尝,回味那个或许已经逝去的黄金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