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听过土家族的哭嫁歌?它是以“哭”代言倾诉婚嫁习俗的歌谣,也是一门传统的技艺,称得上民间民俗音乐的珍品。我是这样认为的。
旧时,聚居在湘鄂渝黔交界地带的土家族女孩出嫁时必须会哭,还要哭得动听,又能感人肺腑,否则,会被人,嫁不到好男人,找不到好婆家。此地曾流传“会哭不会唱,姑娘没人望”。
原来,土家族的哭嫁听其音是哭,究其谱却是唱,其意蕴丰富。所谓的哭,哭出来的并不是不幸,而是紧紧和幸福相连的意愿。因为,这里的风俗认为,哭得越凶,媳妇越孝顺,家庭越和睦,这样的哭,是吉祥的哭,哭,是美好生活的起点。
戊戌年早春,我在电影《哭嫁》上线座谈会上晓得,以前,在鄂西及湘西土家族聚集的地方,哭嫁是年轻人走进婚姻的必要程序,更是衡量女子德行的一个标准。按那地方的风俗,女孩子于出嫁前一个月里,要哭唱七天到半个月,用歌谣来诉说封建婚姻制度下女人的不幸命运和对亲人眷恋的不舍之情。
鸟瞰中国地理版图,可清晰瞧见,土家族居住地处在长江上游与长江中游的交接地带,“连山叠岭和险峡急流,地僻民贫,易守难攻,历史的节拍比外围地区舒缓。北起大巴山,中经巫山,南过武陵山,止于南岭,是一条文化沉积带。”古时的许多文化事象,在其他地方已经绝迹或濒临绝迹了,在这个地方却尚有遗踪可寻。哭嫁相沿成俗,哭嫁歌便是其中一例。直至今天,在偏远的山村,也还有女孩子出嫁时哭的场景。如果女孩在出嫁时不哭,则表示对父母毫无依恋,不孝顺。
聊起哭嫁歌的哭唱形式,及歌词表述,恩施土家族民俗学者说,哭嫁是依据出嫁的进程来划分的,哭的形式是以歌代哭,以哭伴歌,分“一人哭唱”“两人哭唱”和“哭团圆”三种形式。其中有单哭、对哭。歌词表述也相当丰富,有哭父母、哭姊妹、哭兄嫂、哭姑舅、哭媒人、哭苦情、哭花、哭辞祖、哭打伞、哭上轿等等。相对应的还伴有娘哭女、妹哭姐、嫂哭妹、哭十姊妹等触及心灵的内容。
据悉,土家族婚俗中,女孩子何时哭嫁,有一定的规矩,一般是在男方择订娶亲的日子后,会备一份礼物通知女方,两家便开始商量娶亲前的哭嫁事宜。有的地方是七天哭一次,有的地方是半个月哭一次,也有的地方是开始隔夜哭一次,之后每夜都哭。哭嫁一般在晚上进行,届时和新娘要好的姐妹们、姑嫂们也都会到其住处陪哭,一直哭到娶亲之夜。
不难看出,哭嫁歌中有许多朴质无华却感人至深的词句。比如:“忽听金鸡一声叫,好像乱箭穿我心,唢呐吹起娘送女,镏子打起大开门……唢呐一声泪一滴,扯娘罗裙扯爹衣。苦命女儿送上轿,亲生骨肉两离分。”此时此刻,既是铁石心肠的人,看着这声声,听着字字句句哭诉,恐怕也会潸然泪下,引发几多心酸。
不过,哭嫁中也含有对亲人的抱怨。“哭父母歌”这样唱道:“我的头发还没有生根,我的牙齿还没有长齐呀!绩麻纺纱都不会,背柴挑水做不起,你们就狠心地把我推出门,媳妇活,做不会也要做了。我的肩膀压肿了,还满不了人家的意。十把指头磨烂了,还顺不了人家的心。这日子怎么过呀? 早晓得这一天,刚把我生下来时,为什么不把我往泥潭里泡了呢?早晓得这一天,刚把我生下来时,为什么不把我往者坝上丢了呢?丢在泥潭里,还要起个水泡泡哩,丢在岩坝下,还能长一蓬草草哩。”
当然,哭嫁歌里也有专门“哭父亲”的,如:“天上星多月不明,爹爹为我苦费心,爹的恩情说不尽,提起话头言难尽。一怕我们受饥饿,二怕我们生疾病,三怕穿戴比人丑,四怕我们无文化,披星戴月费苦心,送进学堂把书念,把你女儿养,花钱费米恩情深。”女儿用“哭”这一形式倾诉心中的情感,自然也有真伤心而哭的。
女孩出嫁的前夜哭嫁最为壮观。尤其是天亮之前,父母、姐妹与准新娘对哭,如泣如诉,声泪俱下,把亲的恩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旁观者无不动容。
也有云,旧制度时期女子婚姻不,在礼教面前无力,只好借用这种哭嫁的机会来不满的情绪,对此进行强烈的。说媒者,也就是媒婆,成为哭嫁者的对象之一。“女儿别家把嫁出,今日出嫁心不服,一恨媒刮毒,贪嘴只想吃鱼肉。黑毛老鸹天天叫,人不叫不足。二怨爹娘太心粗,专听媒人讲好处,女儿爱的偏不送,不看儿郎看家屋。三怨哥哥不做主,不顾妹妹亲骨肉,有花不栽向阳处,单栽砂岩背阴土。”这里,出嫁女孩一怨爹娘的糊涂,二恨媒人的巧嘴滑舌。
当地文化馆的朋友告诉我,土家女孩特别在乎哭嫁,从十二三岁起,她们就从陪哭中逐步学会哭嫁歌,有些父母还请来大婶大娘当教练,言传身教。那个时候,谁哭得声音嘶哑,谁哭得两眼红肿,谁哭得时间最长,谁就是有才有德,谁就能当好媳妇。哭嫁的歌词一般为即席所作,见娘哭娘,见婶哭婶,哭词各不相同,当然也有固定的哭唱词。
与其他民族的歌曲一样,哭嫁歌带有抑扬顿挫的曲调,说中带唱,语言精炼质朴,一般五字句、七字句结构较多,巧妙运用比兴、比拟、联想、夸张、排比和谐音双关等多种修辞手法,押韵上口,使人听后,觉得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另外,哭嫁也有只唱不哭的,像流传于三峡地区的“十姊妹歌”,又称“姊妹歌”或“伴女歌”, 就是一种只唱不哭的长诗格式的歌。它有成套的礼仪模板,不可任意,被称为歌堂哭嫁歌。女孩出嫁前一天晚上,会邀请未婚女子九人,围桌打厢而坐,准新娘头搭丝帕,行至堂前三拜九叩祖后,居中而坐,由准新娘或最会唱的女孩子唱开台歌,接着是“坐歌堂”“数花”“盘歌”,最后是“送歌堂”。传唱期间,通常由新娘的兄弟酌酒,依次传杯轮唱或对唱,胜者享受糖食,负者罚酒几杯,直至夜深始散。十姊妹歌多为一人领唱,众女伴用同样的曲调以衬词伴和,唱到处,在座的宾客也情不自禁地加入合唱。歌词有回顾也有祝愿,多为表达女孩感怀父母养育之恩和出嫁前的离情别意,也有很大部分是关于孝顺公婆、敬夫教子以及对未来生活的诚挚祝福。
土家族诗人彭秋潭在《竹枝词》中描述:“十姊妹歌歌太悲,别娘顿足泪沾衣。宁山地近巫山峡,犹似巴娘唱竹枝。”这些歌唱,来自于社会底层,带着泥土芳香,是土家民族亲情伦理和行为的鲜活教科书。
历史的长河中,土家族在婚恋上也曾获得一定程度的。清朝嘉庆时期编撰的《龙山县志》记载:“土民地处万山之中,凡耕作出入,男女同行,无拘亲疏。”在土家族摆手活动中,“男女相携、翩跹进退”,并没有男女授受不亲之嫌。犹如清代土家族诗人彭勇行所描绘:“摆手堂前艳会多,姑娘联袂缓行歌,咚咚鼓杂喃喃语,袅袅余音嗬依嗬。”土家女孩除了可以自在的在舍巴堂与后生跳摆手舞外,还可以登台赛歌。“田家洞里社场开,姐妹双双赴会来,最爱云鞋花满口,也装莲步入歌台”。土家族青年男女在歌场上以歌选择对象,“以歌为媒”,彼此爱慕,只要得到寨上梯玛的许可,即可订婚、结婚。
然而,从清朝晚叶开始,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和“三从四德”等礼教的影响,土家族男女的婚姻受到“门当户对”的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约束,诸多繁礼缛节如同一根根绳索绑在她们身上,继而酿成许多抗婚逃婚、殉情,乃至被家族“沉水”等婚姻悲剧。这些历史背景和社会,是土家族哭嫁歌得以产生和传承的根源。
虽然,土家族作为人类共同体早已形成,但作为一个民族正式被确认却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事。1956年10月,土家族的民族成份被确定,和其它少数民族一样,享受到了新中国和法律所的各项。从此,土家族男女两性的和价值开始平等,以及男女、机会责任平等。
据我所知,居住湖南西部区域的土家族,保存的哭嫁习俗比较完整。6年前,我在土家族的吊脚木楼采风时,那地方的妇女轮流将记忆中的哭嫁歌和着低婉伤感的声调唱给我听,给我做示范。听到她们那震撼的歌唱,我不住自己的情感,落下了难以忘却的泪花,
“待到自己出嫁时,若不会唱哭嫁歌,便会遭旁人讥讽,也会被婆家人轻视。因此,学唱哭嫁歌成了当地女孩子的必修课。”围坐在火塘边,喝茶烤火,饶有兴致地聆听深知土家族婚礼习俗的老人给我讲述此地哭嫁的轶事,收获甚多。
话又说回来,女孩子出嫁,因马上离开一直相处的亲人,悲伤哭泣也是难免的,她们借一曲哭歌旋律,抒发离别亲人的痛苦,实属人之常情。
日新月异,桑田碧海。新时代的土家族青年男女婚姻自主,女孩子可选择意中人,按说大可不必泣哭了。但是有趣的是,做长辈的却喜欢她们哭,说这是“哭好命”、“不哭不发”,越哭得真切越表达对亲人的孝心。出嫁前,要是哪个女孩懒得学哭,反而会受到父母和长辈们的责备;出嫁时,倘若她乐而忘“哭”,伴娘就会偷偷捏她一下,如掀动了开关似的,新娘子在下不能不干哭一阵子,那“哭调”依然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流淌的也是快乐的泪花。
如今,旧的婚姻家庭制度随着时代的变革而变革,哭嫁歌亦失去了的土壤,而渐趋消失,只交通闭塞的少数村落尚有留存,想要再见到这一难得的民俗之景,也不那么容易了。
不言而喻,以生离死别的哭声倾诉自己的出嫁,看似不可思议,却呈现了土家族独特的禀性和丰富的民俗文化意识,寓教于歌,寓情于歌,是一部经过一代代妇女口头创作保存于世的文学珍品。在文化渗透迅猛的当下,值得探究。